万历二十三年蓟州兵变探微

万历二十三年二十日,大明九边重镇之一的蓟州发生了一场兵变,史称“蓟州兵变”。这场兵变说大不大,因为《明史》中都没有什么相关记载。即便是《明神宗实录》也只是以“防海兵以要挟双粮鼓噪”一句话概括了了兵变的起因,以“擒其倡乱者正法,余党尽驱南返”这句话讲述了兵变的结果。但这件事,说大也大。在《滦东平叛记》中又详细写道:

冠军恐我兵齐驱,彼火具并发,势必多伤,因令单骑分诱冲击,奋臂而前,擒斩八十余人。南兵犹愤战不下,复发火炮震惊,南兵始有惧色。时降旗四面遍竖,得降者百余,怀德等犹追杀降者一二,余党仍坚拒。冠军亲督精骑渐迫,擒斩又四十余人,众心且溃。

近来,随着自媒体的兴起,网上开始流传着一种新的说法。即,在万历二十三年,这个看似风平浪静的年份,正如万历十五年一样,也发生了一件不起眼的事情,这就是蓟州兵变。他们认为蓟州兵变昭示着大明朝自此陷入深渊。为什么呢?因为从部分史料来看,这次兵变的结果是蓟州南兵营死亡了接近两千人。而这所谓的“蓟州南兵”就是大名鼎鼎的“戚家军”。所以这场兵变就顺理成章的被解读成,万历帝为了节省几个饷钱,屠杀“戚家军”,自毁长城的故事。可万历帝真的昏聩至此吗?

其实之所以这么说,大多数人是参考了《明史·王保传》和《两朝平攘录》、《朝鲜宣祖实录》的记载。

《明史·王保传》:蓟三协南营兵,戚继光所募也。《两朝平攘录》:平壤南兵撤回时,以王赏不给,鼓噪于石门寨...总兵王保与南兵有小忿,遂以激变耸惑军门。《朝鲜宣祖实录》:事觉,杀三千三百馀口,而其馀或遁或恕。

几条史料一拼凑,确实容易得出结论,即这次兵变中,三千戚家军讨薪被杀。可事实果真如此吗?是否还有另外一种可能?

蓟州兵变(1)参与蓟州兵变的是戚家军吗?

谈论这件事,要先从戚家军讲起。其实在当时,并没有“戚家军”这个称呼。

柳成龙:所谓南兵者,乃浙江地方之兵也。——《唐将书帖》李好闵:复破此贼,非得浙兵不可。——《请兵粮奏文》

由此可见,当世之人呼“戚家军”为“浙兵”、“南兵”。但这个“戚家军”,也就是东南抗倭的义乌兵,其实和《明史·王保传》中提到的“蓟三协南营兵”并不是同一批人。早在隆庆二年,在张居正的建议下,戚继光就已经从东南一带被调到了北方的蓟镇。在这里他重新招募了九千名浙江籍的士兵前来戍卫北方,这就是著名的“蓟镇南兵”。万历十年,戚继光受张居正的牵连被调离蓟镇。万历二十年,朝鲜战争爆发。这十年间,失去了戚元帅的九千“南兵”已经被分散驻守到各个军事要塞,成为“台兵”。

朝鲜战争爆发前夕,明廷已经意识到日军可能对京畿沿海进行侵扰。为了拱戍北方,只得再从南方募兵。《明神宗实录》载:

将新设海防游击驻札乐亭县,地方南兵三千增募。

朝鲜战争爆发后,又

“募南兵二千一百名,又抽台兵九百名,加设游击吴惟忠率之东援。”——《滦东平叛记》

由此可见,除了先行入朝的部分军士可能是戚继光所募,大部分参加入朝作战的“南兵”已经不再是所谓的“戚家军”。所以,批判万历帝屠杀“戚家军”是不成立的。

据《朝鲜王朝实录》载,万历二十二年一月,朝鲜宣祖李昖和吴惟忠有这样一段对话:

上曰:“海边丑类,屯聚不归,而诸大人,今皆撤还,小邦之危亡,迫在朝夕,不胜闷迫。”吴惟忠曰:“去十月初三日,奉圣旨,倭贼尽退,唯有朝鲜乱民屯结,速撤入归云。国王何不具其终始,达于朝廷乎?”

由此可见,万历二十二年一月时,援朝的蓟镇南兵就已经开始准备回国,只是宣祖欲留。万历二十二年十月初三,辽东巡抚李化龙在奏疏中提到:

査得吴惟忠所领浙兵,原系防倭兵数,前者东征稍有损伤,合无仍募足三千七百名,其安家银两即取足于宽奠募兵银内,或即于台兵内抽补,令驻扎山海、石门等处操练,遇有倭警,调发凤凰城一带防御,无事仍回蓟镇。

也就是说,最迟在十月份,援朝南军已经回国,并得到安置。另据《滦东平叛记》载:

还乡者若干,归台者若干,存者一千二百有奇。

如此推测,这些人一部分去了山海关,一部分去了蓟州兵变的发生地——石门,还有部分则衣锦还乡。从这里可以看出,朝廷并未亏待有功之士。而这一切,也都发生在万历二十二年——蓟州兵变之前。

凭借剩下的残兵驻守石门肯定是不够的,所以朝廷又开始征兵。《滦东平叛记》写到:

今参将钱世祯奉文续募,留驻石门路,计三千五百九十有奇,称海防营兵。

由此可推,海防营兵中,超过半数都是新兵。而蓟州兵变的主人公,正是这群海防兵。现在的问题不是万历帝如何昏庸,自毁长城,也不是万历帝卸磨杀驴,而是应当研究这些海防兵为何兵变。

除开我一开场引用的条文,在《滦东平叛记》和《明神宗实录》中又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说辞。

《滦东平叛记》:鼔众要索东征功赏及安家银,人各四五十两。《明神宗实录》:以要挟双粮鼓噪。《朝鲜宣祖实录》:以离家日久,钱粮不加,含忿谋作乱。真相究竟是有人鼓动海防老兵闹事,还是新兵收不到军饷,亦或是海防营要求“双饷”、加薪才导致的兵变呢?

在我看来,这三者皆不是蓟州兵变的本因。之所以各种史料语焉不详,前言不搭后语,互相矛盾,都是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。事情或许还得从戚继光讲起。

戚家军(2)台兵的兴衰及南北兵的矛盾

大明隆庆二年戚继光向朝廷上疏,请建空心敌台。他在《请建空心台疏》中写道:

御戎之策,惟战守二端。除战胜之事别有成议外,以守言之,东起山海,西止镇边地方,绵亘二千余里,摆守单薄,宜将塞垣稍为加厚,二面皆设垛口,计七八十垛之间,下穿小门,曲突而上。又于缓者百步,冲者五十步或三十步,即骑墙筑一台,如民间看家楼,高五丈,四面广十二丈,虚中为三层,可住百夫,器械餱粮,设备俱足,中为疏户以居,上为雉堞可以用武。虏至即举火出台上,瞰虏方向高下,而皆以兵当埤。其台之位置,视山之形势,参错委曲,务处台于墙之突,收墙于台之曲。突者受敌而战,曲者退步而守,所谓以守而无不固者也。以台数计之,每路约三百座,蓟昌十二路,共三千座。每台给银五十两,通计十五万两。每岁解发五万,完台一千,三年通毕。如此则边关有磐石之固,陛下无北虏之忧矣。

隆庆三年正月初,谭纶也向朝廷上疏。在《总督侍郎谭纶请建空心台疏略》中谈到:

议照御戎之策,惟在战守二端,故必以战则必胜,以守则必固,除战胜之事别有成议外,臣等仅以蓟昌之守言之。东起山海,西止镇边城,地方绵亘,摆守单薄,故臣等以谓必设二面受敌之险,将塞垣稍微加厚,二面皆设垛口,计七八十垛之间,下穿小门,曲突而上。而又于缓者则计百步,冲者五十步或三十步即筑一墩,如民间看家楼,高可一倍,高三丈,四方共广一十二丈,上可容五十人,无事则皆宿于台,更番瞭望,有警则守墙附墙,守台者固台。而台之位置又视其山之形势,参错委曲,务处台于墙之突,收墙于台之曲,突者受敌而战,曲者退步而守,所谓以守则无不固也。以台数计之,率每路该增墩台三百座。蓟昌二镇,今分为十二路,共增筑墩三千座,每一台必给官银五十两,通计费银一十五万。合无乞敕户兵二部,每岁动支银五万两,解送臣应节处分发与工。大约每岁完筑墩台一千座,三年限以通完。其加厚边墙,添设内垛,则听臣等便宜而行。每岁仍听臣等与巡关御史将完过工程,备查有无坚固堪备守御,及各文武大小当事诸臣勤堕之状,分别奏请,加赏罚以示劝徵。如此,则边关有磐石之固,陛下无北虏之忧矣。

在先后收到两位重臣提出的御虏方案后,朝廷同意修筑空心台。张居正也力排众议,大力支持谭纶、戚继光。隆庆三年,蓟、昌二镇就完成了座敌台的修建。到万历九年,蓟、昌两镇陆陆续续建筑了多座空心台。正是这些新创建的空心敌台,才定格了我们今天所见的长城形象——台墙拱立,稚堞如齿。

空心台既然修好,就需要士兵入驻。那是哪些人入驻呢?从《呈阅示兵饷条议》中,我们可看到这样的话:

南兵之调,原以守台为主,但各路台有多寡,各台设有缓冲。今为其计,合照派过兵数会准:密云道所辖石古曹墙四路,冲台一百九十五,每座鸟铳手五名,杀手五名;缓台一百三十二,每座鸟铳手五名,共南兵二千六百十名。

这也就是前文所讲,戚元帅所幕九千“南兵”中被分散到空心台中驻守的人员。为何戚继光不用当地的兵驻守空心台,而非要征南兵呢?原来,自戚继光到蓟州后,他就发现此处的边军大多数乃老弱之辈,不堪重用。这些兵来自明朝传统募兵系统——卫所。所谓卫所制,即是一种寓兵于农,守屯结合的建军制度。卫所制的创建初衷是好的,但在经过几百年的变迁后,该项制度已经逐渐腐化。戚继光要想强兵,决不能从这里挑选人马,所以才另募新兵。他在镇守蓟镇期间,还曾建议朝廷以三千义乌兵为教练,训练十万边军。但这个计划最终却不了了之。原因是,戚继光的军事改革让掌握军政大权的文官感到警惕,让那些靠兼并军屯田地、压榨卫所士卒取利的武将感到危机。文官怕武将夺权,武将怕无利可获,这些保守势力沆瀣一气,让军制改革灭于摇篮之中。哪怕这条计策提出的初衷是为了振兴明朝边军,但最终仍沦为空谈。

其实在戚继光离开蓟镇后,他所留下的南军就已经和当地北军起了矛盾。这里的“北军”指的并非是广泛的北方人,而是从卫所制度中挑选出来的军人。在万历十五年,中路守台南兵曾下台聚集于罗文峪,巡抚蹇达委托中路协守葛绍忠、永平府同知范伯荣谕散。东路南兵也下台,兵备叶梦熊、南兵参将龚子敬谕散。而南兵集体下台的原因是有人造谣减少军饷。经调查,造谣的把总吴公泰等四人被枭首于三屯营,中路南兵营副总兵朱先被降为参将。此时朝中又出现了倡导南兵下台的声音。这些矛盾均是因为南北兵军制不同所导致军饷不一样。北兵拿着很少的钱,干一样的活,搁谁不眼红南兵呢?所以其实在戚继光离开后就已经为蓟州兵变埋下了火种。南北军矛盾越来越大,以至于蓟州兵变时出现“南北兵素不相能,乘其衅杀戮不免过当”的现象。

随着明廷财力的衰退,边军粮饷供应日渐不足,用南军守台的政策逐渐改变。到天启三年时,兵部尚书赵彦上疏建言:

“蓟镇台兵,始于戚继光剏设,皆义乌壮丁,虏慑服而不敢动。今因粮饷之厚,改募北人,成法尽废,守望无人,非白马关之警,数十里烽燧不传,亦可鉴已。今当仍募南兵哨守,庶有备而窥伺不生。”

由此可见戚继光留下的“遗产”早已经沦为虚设。

明长城遗址()石星和南军的恩恩怨怨

万历二十年,刘东晹在宁夏叛变。总督魏学曹围攻不下,请朝廷救援。兵部尚书石星主张掘开黄河大堤,放水灌城,企图淹死叛军。甘肃巡抚叶梦熊受命决黄河堤坝,水淹宁夏城。结果叛军未被淹死,百姓反受其害。后来有人提议调三千义乌兵增援。义乌兵到宁夏后便作为先锋,攻城告捷。虽然义乌兵打了胜仗,却更让身为保守派的石星忌惮。

早在万历五年,石星就因不满首辅张居正的夺情而上疏弹劾张居正,被解职归田。万历十年,张居正被清算,戚继光以及南军将领都被连带,石星则被重新启用为太仆寺卿。万历十八年,石星升任户部尚书。由于国家经费开支大,国库空虚,石星和其他大臣共提出14条改革措施。实施后,财政赤字确实有所减少,但却是在削减军费的前提下。军费的减少,让募兵制下的南军大大受到影响,故而南军对户部十分不满。

万历二十年,日本丰臣秀吉派兵10万大举入侵朝鲜,登釜山,陷王京,占平壤,朝鲜告急。经商议,明廷决议用宋应昌为经略、李如松为东征提督,率南兵火速援朝。此时石星已经改任兵部尚书。明军入朝后,在朝鲜军民的配合下,光复平壤,收复开城,日军则弃王京,退守釜山。正在这时,沈惟敬向石星献封贡和议之策。石星因军费困难外加首辅赵志皋竭力主和,于是从主战转而倡导和议。丰臣秀吉也假意求和,诱明撤兵,以便为卷土重来争取时间。

文章开头讲过的海防兵本就是防备倭患才招募的。现在大明和日本握手言和,那海防兵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。所以兵部很快将撤防一事提上议程。《明神宗实录》记载:

议撤沿海水陆官兵,檄蓟镇将永平防海南兵照天津议撤。

海防兵超过半数都是万历二十二年才新募的,现在不到一年又要遣散,而倡议的又是这个石星。这群南军即将失去工作,无论新兵老兵都对以石星所代表的的兵部不满。《滦东平叛记》说:

顷倭议行款,言者以国诎,疏撤各路募兵,此曹见谓一朝褫去,遂怀洶洶。

于是胡怀德、陈文通等人借此机会煽动叛乱。单从这几件事来看,很难说石星所作所为就是不对的,但客观上确实是石星点燃了蓟州兵变的导火索。

#抗倭英雄戚继光#石星(4)世上已无张居正

《万历十五年》,围绕着明朝万历年的六个大人物展开,从他们的性格、为人讲起,以他们的命运走向作为结局。万历皇帝朱翊钧,聪明、好学,却在与文官集团的斗争中败下阵来,逐渐退化为一个权力的象征。首辅张居正,精明干练、权倾朝野、锐意改革,却在死后因僭越和生活作风问题而遭清算。首辅申时行,努力的将自己作为润滑剂,想调和皇帝和文官集团的矛盾,最终迫于言官弹劾而无奈请辞。至于清官海瑞,海刚峰,虽然刚直不阿、廉洁诚实,但却古怪教条,最终沦为众人笑柄。少保戚继光,军事才能超群,文武双全,本应再有作为,但晚年受张居正牵连,凄凉离世。哲学家李贽,好强善辩,却苦于在思想上找不到出路,生活中还得靠朋友周济度日,最终在监狱自刎而死。

六个声名显赫的人物,结局都不好。上至帝王,下至黎民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,他们也都试着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解决问题,然而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徒劳。这群人在相互制衡、冲突中消耗彼此,眼睁睁地看着国家在僵化的惯性中越走越远,直至毁灭。发生在万历二十三年的蓟州兵变也是如此。其实这次兵变没有太多的阴谋,而由南兵不满所导致的兵变,其病根早就有了。但没有人去修正它。

的改革被全盘否定,被他重用的戚继光自然受到牵连。戚继光的军事改革,是向大明王朝的军制发出挑战。南兵的出现就是在挑战卫所制度和文官掌权的制度。现在两个后台垮了,南兵自然成了保守势力的“眼中钉,肉中刺”。一场兵变并不是为了去否定戚继光的功绩,或者说用一场兵变去消灭“戚家军”简直是浪费。他们想要的,是让“募兵制”消失,让武将大权独揽的现象消失,让所有的新产物消失,一切回到旧轨,

皇帝,一如既往地被蒙在鼓里,他只知道蓟州那群兵痞又在无故闹事了。首辅,还是如同往常一样,只想赶快平息叛乱。将军,自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。对于当时的明朝而言,蓟州兵变就好像是河面上的一朵浪花,平凡甚至毫不起眼。然而,蓟州兵变却意味着戚继光费尽心血留下的“遗产”将会和张居正改革一样毁于一旦。夕阳洒在城墙上,冰冰凉凉,帝国的机器依旧按照自己的懦性在往前走,一切都是徒劳,霜风呼啸着吹过记忆的的边缘,暴雪终将带走表面的安宁,往日的辉煌只在残垣断壁中苟延。

公元年,换了“人间”。

这些事,表面看来虽似末端小节,但实质上却是发生大事的症结所在,也是将在得以掀起波澜的机缘。其间关系因果,恰为历史的重点。——黄仁宇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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